五月初褚浔进组。这部电影是新风尚重点项目。开机那日张总亲临剧组,与演员一同参加开机进香仪式。在稍远的地方,褚浔又看到周琦。他不参加仪式,也不同旁人交谈。察觉到褚浔的视线,淡漠回望过来,并遥遥向褚浔点头致意。褚浔按捺惊疑,不动声色点头回敬。
一旦正式开机,张总便未再出现。周琦反倒又独自来过片场几次。仍是远远站在一旁,不声不响,沉默好似透明人。但褚浔觉得出,他在时刻观察自己。只是他既按兵不动,褚浔便也继续观望。
褚浔戏份不多,两个多月后即完工杀青。晚间剧组未褚浔举办杀青宴。张总与周琦一同出席。席间气氛热烈。每人都喝了不少。只周琦浅斟慢饮,宴席只到一半,又提前告辞。张总舌头大了一圈,醉醺醺抱怨他不够意思。周琦浅笑不语,起身前,似有若无向褚浔打一个眼色。褚浔手中一顿,放下酒杯跟在周琦身后走出包厢。两人一前一后,默默行至一处僻静偏厅。
不约而同停下脚步。褚浔与周琦相对而立,静默无语。许久周琦似乎下定了决心,轻声开口道:“没别的意思。劳烦褚先生出来一趟,是想给你一份杀青贺礼。”
一个男三号杀青,送一束花,吃一顿饭,已算是足够重视。还要特意送上杀青贺礼,着实小题大做。
褚浔心跳微微加快,回道:“不敢当。周总破费了。”
周琦便笑了,“你当得起。这本来便是属于你的东西。”他一手伸进西装口袋,再拿出来递到褚浔眼前。摊开手掌,一只U盘静卧在他掌心。
无需查看,褚浔便知那U盘中存储的是什么。他竟然猜中了魏儒晟的盘算。
心脏瞬时抽搐般狂奔。褚浔掌心沁满冷汗。将U盘牢牢抓住,暗暗换了数口气,方能勉强平静道:“多谢周总。你的宽厚仁义,褚浔谨记在心!”
“宽厚仁义……”周琦皱眉重复一遍,忽地讽笑一声,转身向楼下走,“你到底是有多天真。”
眼看他走到楼梯口,褚浔疑惑愈盛,脱口而出,“那究竟为什么还要把证据给我?”周琦既非良心发现,他但凡对傅惊辰有一分憎恨,便应对褚浔现下的境遇乐见其成。他这般毫无因由示好,褚浔反倒犹疑。
周琦不觉缓下步子,最终停在栏杆旁边。他抬起手掌,摩挲花梨木扶手。面庞慢慢笼上一层眷恋,仿佛在追忆往昔。
周琦显然沉入到自己的世界。褚浔以为他不会再理会自己,正欲悄悄走开。周琦却又忽然出声:“我外公家的楼梯扶手,也是这种黄花梨木。小的时候,我喜欢把扶手当滑梯玩儿。外公撞见了总要训斥几句。但母亲一直护着我,还帮我监视外公的动静。”
褚浔转回身,听着周琦不紧不慢讲述他的母亲:“母亲热情开朗,热爱交游,体力充沛。虽然容貌只是清秀,但也吸引了许多青年才俊热烈追求。”
“可母亲偏偏只看中了周博翰。不顾外公反对,与周博翰私奔结婚。外公气愤下与母亲断绝父女关系。直到我长到两岁,才与母亲和好。
“母亲是运动健将,身体一向康健。但在我五岁那年,没有征兆的,忽然便开始虚弱下去。
“熬了两年,最后母亲痩得仿佛一把干柴,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。在一个清晨,合眼去了。”
似乎每个人的背后,都有一段心酸的事故。表面如何风光,那些深藏心底的遗憾与忧伤,却都再无机会弥补。
褚浔有些后悔追问周琦,他正思索如何出言安慰。周琦转回头,望过来的目光寂寥忧郁,嘴角却勾着讥笑的纹路,“在我十五岁那年,外公也因病离世。周博翰将肖钰铭带回家。那时我才知道,他在外面养着一个私生子。而那私生子,刚好比我年幼五岁。”
这话讲得过于隐晦。褚浔起先并未意会。待他陡然惊觉,后背倏忽窜起阵阵寒意。褚浔受惊之下张口结舌,“这,这……”
周琦转过头去,面向空荡荡的楼梯,讲完最后一句话,“我当然是怨恨傅惊辰的。但每每想到,他在无意中为我母亲报了仇。我这个贪图权势富贵的不孝子,也会有快意感激的时候。给你的东西,就当是我代母亲还他的情吧。”
话音落下,周琦一步步走下楼梯。褚浔看他逐渐消失在视线中。紧握的双拳,几乎要被指甲扎破掌心。他现在居然觉得,自己这颠婆坎坷的小半生,已经极为幸运。至少,他不曾见过这等泯灭良知的人间惨剧。
那晚酒席散后,褚浔火速赶回住处。开机插入U盘,视频直接自他将魏儒晟掀下床铺的后半段开始播放。有声音、有画面。他与魏儒晟争吵的全过程,悉数被视频如实记录。
褚浔长长吐一口气,放松肩膀向后靠在椅背,后知后觉全身肌肉已然绷得僵硬。
天无绝人之路。世间万般事,因果相扣。他只要当真问心无愧,总能等到云破月来的这一日。
褚浔拿过手机,想要抓紧将视频传给沈蔚风。不想沈蔚风的电话先一步打进来,开口便欣喜若狂大喊:“谭希培完蛋了!容容,他完蛋了!云天的诡计也完蛋了!!”
又一个喜讯突然袭来。褚浔几乎不敢相信。他猛然推站起身,“什么?小风你在说什么?再说一遍!”
“哈哈哈我是说,”沈蔚风一面大笑,一面一字一顿清清楚楚道:“谭希培被撤销了职务,并正式移交有关部门立案调查!容容,你的举报被证实了!他完了。你终于可以回国了!”
褚浔骤然身体脱力,瘫软跌回座椅中。喜悦过于突然,亦过于密集。褚浔周身绵软,仿佛陷入一场宿醉后的美梦。他抬起一手碰触额头,简直怀疑今晚发生的一切全是自己的臆想。
沈蔚风仍在电话中兴致勃勃安排行程:“容容,我明天便飞过去找你。后天你跟我一起回国。我们要尽快召开发布会,狠狠往云天脸上扇一记耳光!”
听着沈蔚风令人兴奋的行动计划,褚浔的心跳逐渐恢复正常。他终于有了一丝丝真实感。缓缓坐直身体,点击视频重复播放。褚浔嘴角情不自禁勾起笑容,点头向好友道:“好,我跟你回去。回去一起去扇云天的耳光。”
第152章
褚浔还未回国,谭希培被撤职查办的消息便已正式公布。国内媒体登时打满鸡血。不必等瀚星特意为褚浔澄清,线上线下舆论已犹如炸响鞭炮的油锅,沸反盈天地爆裂开来。推后一日,褚浔放出拿到的视频。这不异于又在油锅中掷入熊熊火把。油火相煎,不止令公众看足热闹,更将那段一年前的丑闻,轰轰烈烈烧作漫天飘散的灰烬。
到此时,褚浔终于能够在国内大方露面。他再次召开发布会,却没有再纠缠那两则与自己紧密相关的爆炸性新闻。褚浔只简短宣布:他要起诉云天。
“云天发掘我正式踏入娱乐圈,亦曾竭尽全力栽培我。对此我一直心存感激。”说这番话时,褚浔目光沉静中略带忧伤。许多画面自他脑海闪过,一幕幕恍然十余年。褚浔停顿片刻,不觉握紧一只手,继续道:“可尽管如此,我仍无法容忍云天肆意操纵舆论、愚弄民众。云天欠我一个公开道歉。它一日不认错,我的上诉便一日不停。”
如今的云天,是国内娱乐圈名副其实的巨擎大鳄。加之背后又有傅氏为依仗。云天作风愈发蛮横霸道。当它亲手炮制的丑闻被一一击破,云天不仅毫无悔意,反而变本加厉向褚浔施压。傅渊更无视云天连日下挫的股价,亲自放出话:他从不在意市面上流传的丑闻是真是假。但只要有云天在,褚浔便休想再回国内发展。
有记者在场下总结询问:“褚先生是要跟老东家正式宣战了?以后是不是都不可能再合作了?”
褚浔起身道:“算不得宣战。我只想让云天看清楚,这世上仍有对错之分,有是非之别。为此,我甘愿下半生都与云天纠缠到死。”还有半句话,褚浔沉默压在心里:他不愿云天变作另一个悦影。傅惊辰一手壮大的云天,不应沦落到那般面目可憎的境地。
褚浔被迫远走海外大半年,回国后雷厉风澄清丑闻。他与沈蔚风精心规划,严格挑选接受几家重量级媒体专访。又上了一家国家级电视台访谈节目。网络、电视台、纸媒、电台,一圈流程走下来,泼在褚浔身上的脏水,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飞快洗清。但遭受重创之后,总会留下伤痕。褚浔虽已自证清白,事业仍无法避免地受到影响。褚浔对此很想得开。十七岁到二十九岁,这十二年,什么样的风浪他没有经受过?他以前可以挺过难关更进一层,如今自然也可以。失去云天的扶持,他向上攀登的脚步或许会减慢一些。但只要他心志不改、永不停歇,总有一日,他能够攀至巅峰,饱览云海高处的风景。
忙完最紧要的正事,褚浔马不停蹄回了一趟南城,与王猛及一干兄弟欢闹重聚。丑闻爆发后,王猛数次去C城劝褚浔回南城。褚浔被舆论攻击得最猛烈时,王猛难得一次暴怒发作,涨红眼眶冲褚浔怒吼:“做明星有什么好?!跟我回南城!大哥以后养你一辈子不行吗??”
事后褚浔想起那一日,总忍不住要笑。笑过了,又会有淡淡的混杂了愧疚的忧伤自心底泛起。
活到如今近三十年,这段不长不短的人生中,若说他有哪些对不住的人,猛子便应是排头第一个。而他欠别人的情,总有机会可以尽力偿还。唯独亏欠猛子的,他既无从还起,亦无法还清。
这次回南城,褚浔用在国外挣回的一点积蓄,为王猛盘下一家新店面。自褚浔重回娱乐圈,他便没有断过为南城的兄弟出钱出力。现下刚缓过一口气,便又开始操心王猛的生意。王猛了解褚浔用心,没有多加推辞,只向褚浔笑道:“阿浔,那我就跟过去一样,算你入股了。”
褚浔连连点头称好。
在南城待了四五日,褚浔收整好心情返回C城。他此番回国成功击破丑闻。云天虽仍死性不改,但其他公司已开始试探着向褚浔递出剧本。国内新生代小生青黄不接。演技、颜值、观众缘都过关的,更加少之又少。受丑闻余波影响,褚浔即便短时间内不能担主,挑拣几部投资、班底都过得去的片子出演重量级配角,还是没有多少问题的。何况还有沈蔚风在。大少爷扬眉吐气,立时便要拉起一线班底为褚浔开戏。“大男主!”沈蔚风抬臂一挥,“除了大男主,我们容容什么都不演!”
褚浔唇边含一丝浅笑,耐心听好友为自己规划未来。待沈蔚风兴致勃勃讲完,褚浔却道:“小风,我想回新加坡。”
沈蔚风闻言,一口喷出刚刚喝进嘴里的茶,惊跳起来,“什么?我没听错吧!你想回新加坡??”
褚浔点头,“你没有听错。我要回去。”
“你脑子进水了!好不容易能呆在国内了。回去吃苦受累喝西北风啊!”
“不,”褚浔笑容加深,眼眸深处星火跃动,“我要回去拍电影。我自己导演的电影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