拍摄进入第二个阶段后,叶导开始安排安臣与谢文夏分手后的重头戏。褚浔现在精神好转,拍戏之余,尚能分出些心思留意其他。不久他便注意到,王猛频繁躲开他与人讲电话。多次逼问后,王猛才向他坦白:王奶奶病重,已住进医院多日。褚浔又急又怒,更多的却是焦急心疼。他为王猛订了机票,逼迫他尽快赶回去。
“我明白你担心我。但奶奶如果真的有事,你一定会后悔一辈子!”褚浔抓紧王猛手腕,一错不错盯住他,“听我的话,快些回去!我已经完全好起来了。真的!”
王猛欲言又止,最终在褚浔的逼视下,点头道:“等你拍完明天的戏,我马上就走。”
明天那场戏,是安臣的一场梦境。与谢文夏分手时,安臣的第二人格短暂暴露,不过占据主导的,仍是他的主人格。在主人格支配下,安臣斯文内敛、风度从容。心中有再多留恋,谢文夏执意要走,他也只静默同意。但在分手后,他却反复做一个梦。梦里他抛却尊严,卑微地跪在谢文夏脚下,祈求他留下来。他在潜意识中痛恨、责备自己,偏执地以为,如果他曾认真祈求谢文夏,也许他们便还有机会。
开拍当日,王猛照例等在片场外。
拍摄指令发出。褚浔跪在沈蔚风身前,全身病态地颤抖抽动。台词一出口,眼泪便水一样流满了脸庞。他语不成调,筋挛的手指攥紧沈蔚风的裤脚。当沈蔚风按照剧情,躲避瘟疫样避开他。褚浔发出一声嘶吼,身体趴伏在地板上,扣住喉咙一阵阵干呕。
摄像机运转,发出轻微的声响。除此之外,室内只有褚浔绝望的哭泣声。镜头推进,在褚浔徐徐抬起脸上定格数秒。而后随着副导演一声“卡”,片场骤然爆发雷鸣般的掌声。
沈蔚风立刻跑回去,张开手臂抱紧褚浔。他的身体也在轻微颤抖,似是也被褚浔刚刚的表现惊到。
褚浔摸一下面上的泪水,缓缓露出笑容,“沈大影帝,你跟着抖个什么劲?”
沈蔚风听他言语入场,方才彻底松一口气,“你可吓死了!至于吗,要演成那样!刚才我真怕你一时半会儿出不了戏。”
褚浔仍旧是笑,“小看我呢。”
叶导也走过来,难得面带喜色,拍拍褚浔肩膀,接连赞了三个“好”字。他只当褚浔果真已彻底恢复。等工作人员,包括沈蔚风,全部退出片场后,便对褚浔道:“褚容,傅总想见见你。”
褚浔陡然愣住。通往二楼的楼梯上,响起轻微脚步声。褚浔仰头去看。那个刀一样扎在了他心里的男人,一步步向他走下来。
褚浔情不自禁,深深吸入一口气。他的深思,一时间飘忽不定。恍恍惚惚地想到,是爱也好,恨也好,每一次当他看到傅惊辰,在那一眼里,总是春暖花开、万物萌发。
第51章
片场附近,有一家不甚起眼的咖啡馆。工作日的上午,咖啡馆中生意清冷。褚浔一路走在前面,低头推开咖啡馆的门。傅惊辰跟在褚浔身后,一同走进去。两人避开零星几位顾客,在一处隐蔽的位子落座。服务生立刻送上饮品单。傅惊辰接过去,并未翻开,直接吩咐道:“对面的先生要一杯维也纳。多加点巧克力糖浆。”
服务生忙答应下来。褚浔却道:“不用了。给我一杯拿铁就好。”
傅惊辰的唇角,似是轻轻抿了一下。
褚浔终于又抬起头,看了他第二眼。尽力冷静道:“人长大了,总是会变的。”就如他过去只爱维也纳一种咖啡,如今也能喝得下其他。他也不再是十八九岁,尚不够成熟的半大青年。不论他有多么不愿面对傅惊辰,他都晓得,现如今他是应该好好感谢一番坐在自己面前的男人。至少,傅惊辰要见自己,那他便要尽量心平气和与他谈。
傅惊辰望了褚浔一阵,移开视线,将饮品单递还给服务生,“一杯清水。”
褚浔悄悄皱起眉心。他尚且记得,傅惊辰最爱黑咖啡。每日早餐饮一杯,一整天便都精力充沛。他若非像自己一样,突然间改换了口味,那便是身体已不适合刺激性饮料。
褚浔想起不久之前,傅惊辰还曾被他打伤入院。几乎无法控制,褚浔撑不住面上的平静,略显急迫问他,“你不喜欢黑咖啡了?”
傅惊辰闻言看过去,用一双清清冷冷的眼珠儿望定褚浔,片刻方道:“人老了,总是会变的。”
褚浔怔愣。
傅惊辰刚满三十二岁,年岁并不算太大,更谈不上老。何况他常年建身,又精于保养,无论面容、身体,都保持在接近于巅峰期的状态。但不知为何,自褚浔重新回到C城,两人仅有的几次碰面,傅惊辰的眉目之间,似都凝结一层沉郁之色,确实不及六年前的神采。思及此处,褚浔心口似被人用指甲狠狠划过,隐隐约约地刺痛。他不由脱口而出,“胡说什么?你才是正当年。哪里老了!”
傅惊辰眼廓微微张大,细雪一样冷白的脸,缓缓地,似是消融了多年冰霜,展露出春水般柔软的笑,“方才跟你说笑。我现在,还是喜欢黑咖啡的。”
褚浔登时胸口怦然急跳,赶忙撇开头去,“那你……那,那就是我,是我上次把你打伤,害你住进医院,还留下后遗症……”
“不关你的事,”傅惊辰温言打断褚浔,“我本来便有一点胃溃疡,早些时候便想要做手术了。巧合而已……那次入院,真的不关你的事。”
褚浔却只听到他最关心的一句,猛然转回头道:“你本来便有胃溃疡?”起码在六年前,他还未离开时,傅惊辰全须全尾,身上并没有一点病痛。
傅惊辰笑意愈深,但只摇头说:“工作太忙,难免的。”再看一眼褚浔,逐渐收敛起笑容,又慢慢将视线转开,握住面前的清水,略微犹豫道:“容容,这次我赶过来,其实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,想要当面向你确认。”
傅惊辰的语气听来仍旧平常,神色也不见多少异样。但褚浔便莫名觉得出,在表面惯常的淡漠之下,傅惊辰似有一丝焦虑。
褚浔一时间,胸口便也有些急躁,坐直身体问:“什么事?”
傅惊辰并未立刻开口。他握着盛着清水的玻璃杯,因为过于用力,指节轻微泛起浅白。良久过后,方下定决心般,抬头直视褚浔,道:“容容,我想知道,王猛当真是你的男朋友吗?”
褚浔神情瞬间一怔,过了数秒,方记起自己曾在傅惊辰面前说过些什么。一时半是尴尬半是着恼,干咳一声转开目光,“你……做什么要问我这种,这种私事?”
傅惊辰一味紧盯手中水杯,似是在克制心中忐忑。他并未抬头再看褚浔,沉默一阵,只轻声回道:“……容容,上个月,我跟薛睿……”
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忽然响起。傅惊辰骤然一顿,话语被铃声截断。
褚浔与傅惊辰一同低头去看,是傅惊辰放于桌上的手机。屏幕上的来电人,备注称呼是“母亲”。毫无道理地,褚浔竟似松了一口气。
傅惊辰亦感意外。他与母亲之间,虽不像与父亲那般相看两厌,但因自幼未与母亲相处,血缘亲情便也极为淡泊。是以除非必要,苏婉卿平日也不会主动与他联系。
傅惊辰脸色显出些微严肃,向褚浔略微点头示意,拿起手机走出咖啡馆外接听。
褚浔一个人留在位子上,原本尚能勉强维持平静的心绪,在仓促间,掀起轻微波澜——傅惊辰特意飞过来,确认他与王猛的真实关系;又自觉提到自己与薛睿的近况……这两桩事串联在一起,褚浔的大脑瞬时便乱作一团。
傅惊辰究竟是什么意思?看他提到薛睿时的神色,再听他讲话的语气,似乎是与薛睿有了些许不愉快。但他与薛睿的事,如今又与褚浔有什么干系?能叫他千里迢迢飞到D市,就为问褚浔一句,王猛究竟是不是他的男友。再想到前段时日,每回与余怀远联络,余怀远总要不厌其烦提到傅惊辰,一再向褚浔保证,他们分开这些年,傅惊辰其实一直在心中挂念褚浔。褚浔先前便清楚,傅惊辰虽然不爱自己,但他心肠柔软,为人又正直,何况真心拿自己当作亲弟弟般照料多年。分别后他会不时惦念起自己,并没有什么稀奇。当时褚浔便一味含混应对余怀远,从未仔细深思他话中之意。直到今日傅惊辰亲自找来,那些言外之意弦外之音,褚浔到底无法再回避。
褚浔猛然站起身,在座位旁边来回转了两遭,仍是忍耐不住,走到落地窗前,透过玻璃窗口盯住外面的男人。
傅惊辰性情淡漠,平日鲜少喜怒于色。此时他的脸上,却露出显而易见的焦急。两道浓淡合宜的长眉,也紧锁在一处。苏婉卿找他,又叫他流露如此神情,应是遇到了颇为棘手的事。
褚浔一手握拳抵在嘴边,牙齿神经质般撕扯下唇表皮。
褚浔从来见不得傅惊辰为难。当年两人要分手,褚浔天天与傅惊辰吵闹。眼见傅惊辰一日比一日沉默憔悴,褚浔心里半点没有发泄的快感,只觉得痛苦煎熬。
许多年过去,情况似是仍未改变。下过多少次决心,要退回安全线以内,安守本分做回傅惊辰的弟弟,或者,干脆便形同陌路。事到临头,却又会不由自主为他牵肠挂肚。
莫非这便是自己的命数。褚浔心头酸涩难言,近乎听天由命般想。亦或是,他亏欠傅惊辰的恩情,尚未能偿还清楚。
心头一把乱草,向四周疯狂生长。褚浔离开落地窗,往咖啡馆中放置杂志的书架走去。
无论傅惊辰遇到了什么事,也无论他来找自己究竟是何目的。到目前为止,他与傅惊辰的关系,只能维持在普通熟人的状态。若表现出过于明显的关心,总归是不够恰当。
褚浔竭力摒除杂念,目光一一掠过各类装帧精美的杂志。看到第二排时,褚浔眼神陡然停滞。他盯住杂志封面看了一阵,而后慢慢伸手过去,将那本娱乐杂志抽出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