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且共_第51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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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她用的是厌翟车,驾二马,赤质,金饰诸末,轮画朱牙,箱饰翟羽,紫油纁,红锦帷,朱丝络网,红锦络带,皇后六车之一,是从宫内借用来的。

  宫中没有皇后,这几等车驾还是因地制宜,临时成就的,小潘妃打扫了宫室,又问过这位公主平常的爱好,一心一意把这桩大事当做自己展露才具的机会,做的倒是很精心。

  她等候这位公主多时了。

第四十一章 金风

  潘妃出身外戚之家,比当年她的姑母潘贵妃在宫中还有所不如,但好在卫燎还很年轻,后宫之中少人也少争斗,她一入宫就因种种原因独宠,日子不仅半点不难过,甚至还给她养成一种骄矜的脾气。

  这些日子以来颇受忽视,冷雨凄风中她终究决定不能坐以待毙,要寻求旁人的援助。

  宫妃不能出宫,她的娘家也指望不上,这时候才发现什么恩情犹如长流水都是假的,终究贵妃这种东西要抛弃也只是一瞬间。从前觊觎后位的时候不觉得那离自己多么遥远,现在看着清河公主的厌翟车,倒是察觉了差距在哪儿,几乎是天生的。

  倘若她是皇后,打理这一切根本不用卫燎下旨,倘若她是皇后,卫燎也不会一时失去兴趣就把她扔在脑后,如此看来,做皇后不仅迫在眉睫,也有许多从未想到的好处,即使自认为并不爱玩弄权术,小潘妃也认为自己实在有理由寻求同盟了。

  她倒是知道夺去自己宠爱的是谁,但前朝后宫互不相通,见一面都不可能,要争宠更是无从提起,唯一所能指望的也就是找个强有力的同盟,譬如清河公主这样的。

  就现下的形势来说,小潘妃的选择不算错,正因如此她对清河公主的事越发上心,在宫中静静等待着清河公主的车驾。

  卫燎眼下正要借用公主这稀有的道具来演出自己的仁慈宽容,因此排场铺的很大,待到公主入宫的时候,就已经疲惫不已了。她还要去拜见这位甚至比自己年少的叔父,才算是真真正正宣告归来。

  清河公主卫沉蕤,已经是二十五岁的女人了,尚未婚配,然而从面容上也看不出少女的娇憨天真,她注意到群臣之中多了许多生面孔,因此那唯一熟悉的就更加清晰。

  傅希如对着她微微一笑,毫无破绽,看不出心虚与阴鸷,一如往昔,充满了长安固有的,故弄玄虚的味道。

  公主穿的是翟衣,花钿九树,施两博鬓,满饰珠翠,翟九等,罗为青质,绣为雉。幽居这么些年,甚至习惯了自己劳作,刚送来这衣裳的时候卫沉蕤只摸了一下,就以为自己要勾破衣料了。

  她离喧嚣繁华太远,以至于如今回来的时候也完全心如止水,并不以为这就代表着前路不再遍设荆棘,所有的苦难都已经结束。

  实际上这才刚开始。

  她在卫燎脚下拜倒,并未表现得痛哭流涕,卫燎也没有提起废太子的事,只是对她表示宽恕与亲切。这场面比云横入京的轰动也差不多,而云横甚至有多半是因为身负命案,和异族装扮。

  公主容貌其实没怎么变,只消凝视她,卫燎就能从记忆里翻拣出一个差不多的样子,好似这几年动荡多舛的光阴都不存在。她生得并非不美,但公主这身份让她的美貌没能帮她避祸,反而是宫花寂寞红,寥寥许多年。

  叔侄二人一对视,才有了一点惊讶,仿佛能从对方眼中看到自己身上的一部分。血脉延续向来如此荒唐,卫燎这么多年从未觉得能从旁人身上看到自己,眼下这一看,反倒对原本没有什么感触的这侄女生出许多欣赏来。

  他尚无子嗣,其实没什么长辈的宽容慈爱好给与,而卫沉蕤正好也不是那么上道,懒怠于假装替父悔过,于是二人有志同一的略去了这一步,径直开始叙旧。

  这倒是有许多话能说,殿中一时喧嚣起来。卫沉蕤也是卫氏一脉,她的根基和卫燎差不多一样正统,对长安有一种深埋血液之中的熟悉,两厢落座,感觉都还不错。

  她有心事,但却并不浮躁,忍住了继续在人群中逡巡的本能,专注在眼前这几人身上。

  傅希如默不作声。

  这与卫沉蕤记忆之中也差不多,他当时以奏对出头,却并不是个话多的人,向来在这样的场合中很沉默,况且,谁知道他现在不是百感交集,心情复杂,因此不肯参与众人呢?

  陛见过后,卫沉蕤随宫人去往后宫,见过主事的潘妃,稍事休息,就到了晚间的接风宴了。

  时节将近三月,春风骀荡,暮色初初笼罩在大明宫,卫沉蕤走了两步,忽然在青石砖路上停了下来,回头看了一眼。

  她身后什么也没有,既没有怪兽的巨口,也没有故人担忧的面容,正如她此时此刻,坐拥着一无所有,万人簇拥也是踟蹰独行。

  她生在这个季节,但已经许多年没有过生辰,更无人庆贺芳辰,仿佛被遗忘,又似乎坠入了无人知晓的深坑。这倒是并不恐惧,然而生为皇室的公主,总要背负起许多,平静的生活固然好,但她却只能选择争斗到死,才能不负身上的贵血。

  严妆的公主面朝夕阳的方向,歪着头微微笑了。

  夜宴之前,卫沉蕤见了潘妃。相似的面容总是令人恍惚,想起卫燎的性子,她轻轻叹了一口气,觉得这件事确实不好说,兴许当时缢死潘贵妃是一件幸事。

  固然蒸庶母之事也不少见,然而究竟不体面,最好还是不要再出一个例子。

  眼下的时局像是一锅沸汤,什么都看不清,什么都掺杂,再多一点兴许就要倾斜至崩颓,这点嗅觉卫沉蕤还是有的。她旋即想起来自己方才的想法是如何轻贱的看待一条人命,又觉得也不必掩饰,她确实冷血。

  潘妃不知道她在想什么,兴致勃勃的指点自己精心的陈设和布置,又引她看过钟城宫庭院里的深碧池塘,莲叶还小,田田如同青钿,十分可爱。

  卫沉蕤看过,又忍不住转过目光去看木质飞檐上停驻的夕照残光。她其实还算不得老,但此情此景,也称得上是似此园林无限好。流落归来,到了心情少。

  她本不必与潘妃虚以委蛇,只是不肯被任何人看出端倪,端着笑应酬,却见进了内殿之后,潘妃一击掌,从帘幕后头转出来一个人,对着卫沉蕤躬身下拜,抬起头来,叫的却是一个旧称呼:“阿茶!”

  宫禁中称呼公主为“宅家子”,又称“阿宅家子”,急语则音近茶子,继而又叫阿茶,而不称公主。这称呼与卫沉蕤也是久别重逢,她一时愣在当地,辨认过那宫人的面容,又去看满面矜持的潘妃:“这……劳你费心。”

  究竟饱经风霜,卫沉蕤并未露出更多的波动,低头掩去一时失态,就伸手亲自扶起了眼前的旧宫人。潘妃知情识趣,当即告别,转身离去了。

  拉拢人心不必急于一时,更不必在这时候多费劲,卫沉蕤要是聪明人,会记着她的情。

  卫沉蕤默不作声目送她出去,这才转身向眼前的宫人低声说话:“我本以为要找一两个故人,还须得费一番功夫。”

  这人是自幼伺候她的宫人之一,名叫丝鹭。当初仓促离京,能带的人不多,想到前路未知,卫沉蕤干脆轻车简从,只带两个宫人,此番回京按理来说也该找回旧时熟悉的人,只是在卫燎的宫里这样做注定殊为不易,她还没动手,小潘妃倒是给她送来了。

  丝鹭泪眼盈盈,对着她激动再拜:“奴婢终于再见到阿茶了!”

  卫沉蕤微微一笑,低头看着自己粗糙许多的手:“彼此平安,已经很好了,再会反倒是意外之喜。”

  她离京之时年方十九岁,正是青春年少,但现今已经过了三四年的苦日子,聚散离合,也就都不似少女时候那样放在心上了。

  这宫人从前是她的亲信,现在未必是,早在许多年前,她就懂得这个道理了。

  夜间,是许多人头一次见到她的机会,比如云横和裴秘。自然,卫沉蕤也是第一次见他们。恰如野兽的彼此瞩目,他们仔细观察,又装出一副云淡风轻,似乎宴上的繁华与豪奢就算是应有尽有,不必添加更多的意味。

  公主回京因此而声势浩大,被办成了一场盛事,无数目光风暴一般向着这里汇聚,站在中心的人只觉得劲风扑面而来,衣袖飒飒有声,什么样的繁华都好像转瞬能成萧索。

  酒过三巡,又等到宴席过半,卫沉蕤才找到一个机会,与傅希如对上了视线,他们都是很能忍的人,能并未露出任何不该有的神情,就轻而易举的判断出对方究竟还是不是盟友。

  她意味深长的微笑,正对上傅希如确认般的颔首,彼此视线一触即收,恰如登萍渡水后留下的清浅涟漪,悄无声息的散开,就什么都没有剩下了。

  卫沉蕤知道自己必须尽早找个理由从宫里搬出去,只有确信自己不再处于卫燎眼线无孔不入的监视之下,她才能放心的展开这个计划。正因如此,但凡有半点防人之心,卫燎都不会轻易的她找到这个理由,自然而然的离开宫中。

  废太子有些忠心耿耿的旧部,朝中可以策反的人也不算少,辗转腾挪,只要足够耐心,她总能找到机会的。曾经有过一个女帝就可以有两个,有过两个,女人也可称帝就成了惯例,天下不会有什么大的动荡,何况他们同为一族?权力更迭只是家事而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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