付云中愣住,眸光一跳:“……竟是焚音!”
晚来风五十年来,最最为人传颂、赞美,甚而奉为传说的姑娘,不是苏夕言,而是苏夕言的亲传师父,焚音。
三十年前,白纱遮面,才艺卓绝,焚音入骨,化作天声。
苏夕言点头:“她回来了。若不是我,定认不出竟是她。我的易容术便是她教的。十七年前师父不告而别,我爹尚在世,对我道,焚音这女子绝不简单,晚来风所有的事,乃至更多的事,怕都在她掌控之中。当年我不明白,如今我明白了。总之,她也认出了乔装打扮的我,派了杀手追杀我,我只得潜回晚来风,扮作青禾来找你……”
极快地说着,苏夕言喘了口气,目光焦急地瞥向室内:“飞声呢?今日一早,我听闻赵招德留书而走,离开云墟,我担心有变,才急急赶来此处,我怕……”
话未说完,付云中已陡然站起。
赵招德。
付云中的同僚好友,干活时最为亲密的搭档,同是云墟东门门守,此前便被付云中怀疑,却在撷英会里奋不顾身扑救付云中,其后便安安生生,又只是付云中好友的东门门守老赵哥。
分明是敌,又似是友,此刻却留书而走。
在这付云中已将绝大部分人马用在监视礼尊及其留在云墟的势力,用来布控吐蕃与回鹘,还有剑尊、文尊,乃至飞松、桑哥、江见清,甚至灵州城、长安城动向的节骨眼上。
大步流星疾步而行,付云中环视周遭室内。除了那一张被自己踩得断去一截的上好卧榻,全无异样。
绕过屏风,迈过书桌,一把掀开帘子。
眼前并不算大的隔间,才是平素飞声住宿的卧房。
一见分明一夜未宿的整洁床榻,付云中面色骤沉。
瞥见桌几之上,搁着一件叠放整齐的纯白衣衫,和衣衫之上,一张小巧素笺。
付云中气息一顿,眸子刹那冷了。
冷得似是被威胁了生死,或是恨不得立判人生死。
因为那件叠放整齐的衣衫,虽不知是否昨夜飞声所着中衣,却分明是飞声最常着的那件。领口磨破了还是洗破了一丁点,留着排付云中偶然瞧见定要抢来,亲手所缝不如不缝的歪七扭八的线。
因为衣衫之上,留着一块已然凝结的鲜红血迹!
更因为这血迹染红衣襟,虽不大,最浓重处,恰是颈项一侧,大脉之处!
分明是有人以飞声的生死,来威胁付云中!
走近之时,付云中半屏呼吸,自腰间取出一件菲薄之物,用时才能看清,原是双黑亮鳄鱼皮手套。
付云中小心谨慎,取了素笺,一瞄而过,放在一旁。再取中衣,一点一点摊开,拎起,发现其中并无夹带,亦无其他异样后,才放回原处。
瞧着衣衫颈侧的鲜红印迹,付云中轻声失笑,额头却已遍覆冷汗:“哎?中衣都被扒干净了,还在此种地方,留下此等狂热痕迹,我家崽子,该不会是被劫色了吧……”
说着,再次取过放置一旁的小巧素笺。
除了留下上头几字,还是一丝异样也无。
字迹曼妙,自由烂漫。
好似写了个字,留了个信,轻轻慢慢,爱来不来。
付云中眸光闪烁,轻声念出。
“……黄昏,望归楼,单人赴约。”
作者有话要说:
☆、第一百零七章
守望崖,是一道崖,也是方圆百里最大的贫民窟。建于红石峡一条支系之中,河清崖缓,凭障避风,活水取用,往两岸崖壁及崖底搭几个帐篷便能住人。
里头人半是因了天灾人祸,实在无处去,逃到此处求生的,也有慕云墟之名而来投奔,却被拒之门外的江湖客,犯了事被通缉的,被仇杀的,不乏其数。饶是多年构筑,鱼龙混杂,各人自有生存之道,但冻死饿死一两个在里头,还是三天两头的事。
居高临下,付云中垂眸,往崖中望。
崖中炊烟四起,白雾细小孱弱,却仍是坚强地升腾。目光穿过昏暗中错综复杂,称不上屋舍的砖瓦,和阴仄间来往的人群,落处,是多年前寄居之处,早已不知被何人占据,棚子上的遮布填了数块补丁,倒还是在用着。
付云中放远些目光,棚子不远处,高一些,同样阴仄潮湿的小小空地。
付云中竟微笑了。
便是在那儿,自沙关捡回了命,告别了恩人,独身闯入守望崖挣扎求生,还是个少年的付云中试了多少回,才在饥肠辘辘中猎到了只兔子还是野鸡,都记不得了。清楚记得的是,当他正在那空地迫不及待地烤着吃着,却遇上了个比他更邋里邋遢,瘦弱不堪的孩子。
守望崖里,付云中已见惯了泪水和哭喊,见惯了因极度恐惧而颤抖紧缩的瞳孔。可他留在守望崖的第一个冬天,便见到了一个孩子,和一双不算很大,不算很明亮,甚至因衣衫褴褛而连干净都算不上的眼睛,却如许清静宁和,像极一头自祁连山走失而来的小雪豹,惯浴风雪,静静观望。
付云中还真猜中了。
娃子真是一头小豹子。嘴对着嘴,从付云中口中叼走了大半肉块,惊得付云中还以为被啃掉了嘴皮。
当时的付云中愣了愣,哈哈大笑,眼泪都出来了。
后来,付云中捡了那没名没姓的孩子,送他进云墟,还给他取了个名字,叫飞声。
叨扰一圈,重回故地,物不是,人也非。
可如今的付云中却忽然觉得,或者当时当日,遇见了飞声,才是今时今日,这一切的开端。
那双幼弱却凌厉的眸子,让付云中确定,他找到了他第一个盟友,或直白些,第一个可以培养,可以利用的人。
只是不料,一培养,一利用,小半辈子就这么过去了。
只是不料,小半辈子过去,当年瘦弱得骨头硌人的孩子,远比他所料想的优秀太多,出色太多。
只是不料,培养起来的孩子优秀了,自己亦重回云墟城,到了这最后,却分不清,究竟是不是真的只是在利用他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