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消息像是一把盐花撒进冒泡的滚油,瞬间将宁府重重院落依次炸响:“真中了解元?那可是举人魁首啊!老天,蔷哥儿今年虚岁才十四,真是文曲星下凡!”
“快去道喜!蔷哥儿这几年生意做得整个京城都知道,平时就出手大方,今天又是高中的好日子,一定能得不少赏钱!”
“等等——荣府那丫头怎么办?她还跪在蔷哥儿院子外头哪,说是没个说法儿就不起来。”
“糟了,一会儿官中要差人过来道喜,万一撞见,岂不坏了蔷哥儿的名声?”
想到这层,立即有家丁挽了袖子想去架人,却被好心的同伴拦下:“撵了她容易,可得罪了她后头的那位就麻烦了。琏二奶奶可是有名的烈货,脸酸心硬,也只有她敢让房里的丫鬟到宁府来耍赖。蔷哥儿虽以前同她对了两回阵,从没落过下风,但我看这回多半也是怕了她。否则,怎么连院门也不开,只管让那丫鬟跪着?”
被同伴一拉,想出头的那家丁立即缩了脖子不敢再吭声。蔷哥儿虽然越来越有出息,但架不住荣府有两位官老爷,宫中还有位娘娘。单凭这个,就稳压东府一头。若是强出头惹恼了凤姐,哪怕他是东府的下人,凤姐也能现开销了他。
但这大喜高中的日子,放任个丫鬟胡闹也不是个事。几名老成的管家商量了一下,决定去请尤氏来,先把那丫鬟带走再说。
不想刚刚议定,还未来得及着人送信,那头便有一群丫鬟簇拥着位美妇人款款而来。
那妇人柳叶眉丹凤眼,样貌极为美艳,顾盼间颇为自得。更兼穿戴鲜明出挑,于富贵气中,颇有几分盛气凌人。
人尚未至,便远远听到她含笑带刺的声音:“啊哟哟,隔着一个宁府都听见蔷哥儿高中了解元,想来不日又要拿个状元,当真可喜可贺。”
远远看见这妇人,原本说要道喜讨赏钱的下人都悄悄低头。只有管事来升躲不过,硬着头皮迎了上去:“见过二奶奶。”
凤姐正眼也不瞧他,只管继续走:“你们爷和奶奶呢?大喜的日子怎不出来张罗?倒比我这亲戚还来得慢些。也罢,我就到蔷哥儿的院子去等着。若是官中道喜的人来了,先替他们打发着。”
见她一句话就褒贬了贾珍与尤氏,来升的忙接道:“我们爷今日有事早早出门去了。奶奶身子有些不快,一直没下床,却都着丫鬟打听着消息。刚听说身上爽利了不少,又得了喜讯,料着马上就过来了。”
他说了什么,凤姐浑不在意。直到转过白玉长道,远远看见跪在朱门之下的那名瘦弱丫鬟,嘴角笑意蓦然放大,口中却故意做惊讶之语:“这不是我那陪房丫鬟满儿吗,怎会在这里?”
来升心道若非得你指使,一个小小丫鬟又怎敢跑到宁府来放肆。然自凤姐过门一年以来,因将贾母贾政等哄得团团转,轻而易举得了掌家之权,连贾珍也要敬她一射之地。
自家主子尚且如此,来升当然不敢造次。肚里虽狠狠骂了她几道,嘴上却是答得恭敬:“她一早就过来了,谁也劝不动,只管跪着。”
“我的丫鬟我自个儿知道,既懂规矩,人又上进要强。不是有天大的冤屈,万万不敢如此放肆,可别错怪了她。”说着,凤姐近前款款执起她的手:“满儿,你有何委屈尽管说出来,我虽人微言轻,也定会设法为你作主。”
得到主子暗示,满儿挪了挪绑了棉垫的膝盖,转头抱住凤姐双腿放声大哭,把今早嚷过的话又加油添醋说了一遍:“求奶奶为奴婢作主!前儿荣府老太太赏螃蟹宴时,二爷、奶奶和几位姐姐都去了,只留下奴婢看院子。恰好蔷爷路过,见院内无人,便用话来撩拨。又见奴婢不理他,便恼羞成怒用了强!奴婢清清白白一个人,竟遇上这等事,本想一头碰死。但又怕污了奶奶的名声,反而白白放过那坏了规矩的人,死了也不安宁。爽性豁了这条性命不要,也要挣个公道!”
她说一句,凤姐假意惊一句。待她说完,凤姐假装斥责:“你胡说!蔷儿那样聪明的一个人,前年得了童生,今日又中了解元,人品定是极清贵的,怎会在叔叔的房里、对婶婶的陪嫁丫鬟做出这等下作事来!必是你胡说八道!”
满儿哭道:“此事千真万确,如若奶奶不信,只管往奴婢房里验——那污了的被褥还收在箱里呢!”
闻言,原本偏向自家蔷爷的下人们都纷纷倒抽一口冷气。之前满儿来时并未说得这么详细,只说贾蔷负了她,要个说法。贾蔷却避而不见,亦不分辨。
下人们都在猜测,多半是贾蔷到了通人事的年岁,贪着满儿容貌将人骗上了手,腻味了又想丢开。反教凤姐拿住了把柄,借着由头闹上门来。贾蔷心虚,才闭门不出。
上到王府公卿,下至平头百姓,哪儿都少不了少爷与丫鬟的风流韵事。人们皆只视作寻常,以为贾蔷至多也就是被凤姐讹笔银子罢了。却未想到,实情竟如此惊骇。
如果满儿不曾撒谎,那乐子可就大了。与丫鬟纠缠不清,旁人还能道一句年少风流。可对婶婶的陪房丫鬟用强——往重了说是品行有亏,要被人记一辈子;往轻了去,也是要挨家法,从此严加管教。
眼珠一瞟,见众人都听得目瞪口呆,凤姐心中得意非凡,面色却极为凝重:“满儿,你说的可是真的?你若说谎诬陷主子,我就即刻打死你。”
满儿淌眼抹泪地说道:“奴婢是个知道廉耻的人,事关声名,又岂会扯白?”
“既这么着,平儿,你马上去取了东西来,我要当众验个明白,省得事后有人说嘴。”
打发平儿去了,凤姐更是得意:嫁来贾家后,上头的对她疼爱有加,下头的对她毕恭毕敬,这日子可是舒坦之极。偏生却有个贾蔷时不时给她气受。
先前听说他开的那处逢源坊,极其幽静雅致,但凡谈正事的都爱往那儿去,往来常客俱为名流。她为了讨贾母的好,便提出借那地方来给贾母做生日,何等有脸面。但贾蔷却是个不识趣的,非但一口驳回,还说了许多讽刺的话,让她不要妄想拿别人的东西来裱糊自己的脸面。将她气个半死。
之后她私下寻了官中的人,想找借口封掉贾蔷的铺子,却不知怎的,向来唯唯诺诺的小吏一日后竟变得十分强硬,来信说绝不敢做这事。好巧不巧,那信偏又是贾琏在家时送来的。贾琏问明白来龙去脉后,当场将她责骂一顿。害她低声下气赔了许多小心,又哭闹撒娇,使出浑身解数才堵住贾琏的口,没将这事捅到其他人面前。
因着这两件事,凤姐暗暗恨上了贾蔷。苦思冥想,务求找个法子一击即中,坏了贾蔷前程,让他不得翻身。寻思许久,可巧前日撞见贾琏对满儿动手动脚,打翻醋缸之余,倒生出个一箭双雕的妙计。遂教唆满儿如此这般,并威胁说若不能成事,就将她卖到最最下等的窑子里。一旦事成,就赏她嫁个有出息的小厮。
被凤姐一番威逼利诱,满儿已是吓破了胆,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。于是,便有了今日这一出。
知道贾蔷参加秋闱,凤姐特地挑了放榜的日子。若贾蔷得中,在官中之人面前闹将起来,纵然一肚子学问,一旦官学那帮道学先生对他落下个德行有亏的印象,以后再难往上爬;若是落第,引着两府上下大大奚落一番,他名声也是臭得彻底。
凤姐如意算盘打得精刮,眼见事情照自己打好的棋谱一步一步走了下去,甚是志得意满。心道你中了解元又如何?爬得越高,等下只会跌得越重。
正等着平儿将证物取来,忽又觉得有些不对:贾蔷从来不是胆小怕事的人,今日为何像缩头乌龟一般,毫无动静?就算他识破了自己的伎俩,懒得理会被当枪使的满儿,那也该在自己出现后,出面理论辩白吧?但从头到尾,他连面也没露一下,像是这件事情根本与他无关似的。
瞪着面前紧闭的院门,凤姐一双眉毛越吊越高,心底渐生不安。
这时,长阳等人带着两名过来道喜讨赏的官学中人,喜气洋洋地走了过来。却恰与匆匆赶来平儿撞了个照面。
一眼看见平儿手里的包袱,凤姐心中大定。故意装作没看见那两个外客,大声说道:“既然物证来了,就当着众人的面验看验看。到底是这丫鬟说谎,还是蔷儿当真年少轻狂,坏了规矩。”
话音未落,却听身后吱呀一声,关闭多时的门户终于洞开。随即响起少年清朗含笑的声音:“琏二婶婶说的物证,可是与我有关?那我可得好好看上一看。”
☆、第51章 五十身孕
今日秋阳晴好,朱门方开,一束灿烂之极的阳光穿过绿荫倾洒而下,落了少年满身,辉彩耀眼,教人不敢直视。
因未出门,他只着了寻常衣袍。淡青竹纹的圆领袍并未束带,只松松罩在身上,却愈显得身形风流,修挺硕秀。衬着清雅如画的眉目,如同鹤行云中,卓尔出群。
前来报喜的人往年也曾去过其他解元家,所见之人多是面目平平。更有甚者,听说得中,欢喜过了头,痰迷心窍疯疯颠颠作出许多不堪之举,更嫌猥琐。与今日所见者不啻云泥之别。
这两人本是冲着宁府的赏钱而来,见了贾蔷之后忽又觉得,哪怕没有打赏,单是看一看这风姿卓绝的少年解元也值当。
就连恨不得将贾蔷扒下一层皮来的凤姐,看见他出来后也不觉呆了一呆。醒过神后连忙说道:“这事你就是事主,不与你相干,还与谁相干?这丫鬟说你强了她,现儿物证就在这里,你可有什么话说?”
贾蔷目光往仍跪在地上低头哭泣的满儿身上打了个转,末了又落回凤姐身上,似笑非笑:“我纵有话,琏二婶子难道肯听?不如先看看物证再说。”
听到这话,凤姐之前稍稍按下的心不觉又突突跳了起来:古怪,着实古怪。她曾领教过贾蔷的嘴上功夫,知道他能轻描淡写就将一个人刻薄得抬不起头来,恨不得找个地洞躲进去避避羞。今日他一昧退让,难道是还有后手?
之前盯着贾蔷看入了神,一时忘了说话的官学之人将他们的对话听在耳中,突然回过神来,再看向贾蔷的眼神蓦然变得十分古怪:“这位应是新晋解元贾蔷贾公子吧?不知这丫鬟是……”
心头虽有万般疑惑,然此刻已是骑虎难下,凤姐心里打着小鼓,却也不得不照原来谋算好的回答:“早知两位要来,我就不来了。其实也没什么,就是小孩子家馋嘴猫似的同丫鬟胡闹,却闹进了叔叔的房里。我这做婶子的少不得来问一问,因坏了规矩,我心里上火,一时倒没想到今儿是他的好日子。既这么着,我暂且先避一避,回头再说。”
她口口声声来得不是时候,却又把矛头直往贾蔷身上引。打量那两人皆变得一脸震惊,四只眼睛来来回回在满儿与贾蔷身上巡视,凤姐心知火候已到,便悄悄推了平儿一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