☆、民心可得
兵站章程定下来后,很快开始建设。
一队队女真俘虏被看俘队的皮鞭驱赶着,从河滩上掏沙、拣鹅卵石,从战舰上运水泥……干得慢的就会被看俘队凶神恶煞地吼骂“夯羊生的”,惹得俘虏怒目而瞪,看俘队的将鞭子抽得啪啪响,却不敢胡乱抽打下去,只是更加大声地喝骂“皮痒了?干活!别想偷懒!”
这些看俘队的人员都是契丹人,多数是作战中被俘虏的契丹兵。宋军允许他们“将功赎罪”,于是这些契丹俘虏个个翻身成了“牢头”、“牢役”,干起新活很卖力,对灭了大辽又欺压在他们头上的女真人毫不手软,鞭打,脚踹,有多狠来多狠,若不是被宋军制止,恐怕没多久就得死一半。由此,女真人的仇恨被这些“契丹叛贼”拉去了大半,对宋军的仇恨反在其次。
这是卫希颜“以蕃制蕃”的计策,既让两边都有活干不白养俘虏,又能防备女真人和契丹人串连起来作乱,省心又省力。
在建设兵站的期间,宋军也没闲着,骑兵营仍然执行以前的战术,游走于山林、草原,劫掠在外渔猎的女真人;发现小寨子就攻进去,将女真户的人马牛羊粮食全部掳走;若时间紧,就将人和马掳走。而这些掳来的女真人会被运到南洋去做工,再也回不到这片土地。
卫希颜说,这是绝户计,将女真人一户户掳走掳光,纵然“举族皆兵”,也无户可抽丁。
如果说女真人代表了金国的“民”,那宋军可谓民怨沸腾了。但女真户占金国人口不过十之二三,大多数还是汉人和契丹人,宋军不掠汉民和契丹民——通过髠发的发辫很好辨认,即使掳错契丹人也会放归——因此引起的民怨也就在那十之二三中,至少大多数汉民和契丹民虽然心中惶惶,但对宋军的痛恨还不如对女真军的怨恨深——宋人不抢他们只抢女真人,反而引起了女真人对他们的疑忌,甚至还会拿他们泄恨,抢走他们的粮食和牲畜。
曷懒部女真对宋军恨之入骨,但奈何兵力不足,既要防守重要的城寨,又要应对宋军的游掠,真是防不胜防,疲于奔命;相反,宋军掳掠即走,不占城寨,就不需分兵防守,最大限度地利用了兵力,即使战斗有折损,也能很快补充上去——不像曷懒部女真,兵源不足。
在发现城寨多并且分散不利于防守后,曷懒部女真便弃下那些不重要的寨子,将寨子里的人口、牲畜和粮食都迁了出去,周边的汉户和契丹户的壮健男丁也被强行征为兵役、力役带走,包括他们家里的牲畜和粮食,余下的女人、老人和孩子,被女真人当成拖累扔给宋军。
当宋军赶到这些寨子时,面对的是一群饥民。
“……先发粮,每户一升。”带队入城的宋军将领额上青筋直跳,心里很无奈,总不能让人饿死了。
“女真人的无耻行径”被将官们报上去,卫希颜却喜而笑道:“人口才是最大的财富啊!虽然前期会耗些钱粮,但靠山吃山、靠水吃水,有手有脚的还会饿死?女真弃了这些人口,等于是给我军送上民心。”下令统一迁到临水临山的平原地带立寨,按既定的井社制章程进行措置。
早在出兵之前,卫希颜就与名可秀深入讨论过如何治理占领区。要稳固统治最重要的就是安定民心,让治下不冻死、不饥死,这就需要恢复生产。但金国东北诸路的特点都是地广人稀,而且战争必然导致劳动力大幅减少。由此名可秀提出模仿周代井田制的共耕形式,集体出工,之后耕种所得五成上交上交制置使司,五成自留摊分。卫希颜琢磨着这与后世国人的生产社制度有些相似,而集体生产社也正适合这种每户都缺乏劳动力的景况。于是,两人便合计出了井社制的纲要,井社下分农耕、渔业、捕猎、畜牧四分社,分别由汉民和契丹民组社,每社出则合工,按工计分,按劳分配等等,交由司农寺完善制定出章程。
具体到当前措置,又涉及方方面面的细节,都有专司其务的文职官吏处置,初期手忙脚乱,好在前面的辽东苏州治地已有经验可借鉴,不至于让人两眼抓瞎,但还是免不了磕磕碰碰,出了很多问题,让制置使司的文职官吏们一个个忙得火烧火燎,没个闲的时候。
随着女真人一寨一寨地撤军迁户,宋军也一寨一寨地接收“包袱人口”,重要的寨子就驻兵安民,不重要的则弃置,将寨子内外的人户迁移到土地肥沃的地方立寨。而制置使司的文官们对井社的措置也渐渐上手,问题一个一个解决,诸般细则逐一规范完善,总算搭出了汉契公社寨的雏形。
女真人迁移的动作仍未停止,并且规模越来越大。宋军派出探营深入,摸清金人迁移的城寨、时间、方向,先后进行了两次突袭;但金军防备做得周全,双方激战下各有数百损伤,而金人迁移的牛羊牲畜死伤尤多,多数是在宋军的火药投弹惊嚇下互相践踏踩死踩伤,还有运粮车也被宋军的火箭、猛火油喷龙烧了三四成——估计曷懒部女真这个冬天不会好过。
时间到了七月底、八月初,曷懒路突然平静下来。
“形势有点奇怪……”
卫希颜坐在制置大使的公厅内,翻阅着大案上的军报汇总,低语了一句。
坐在西侧长几前的叶清鸿闻声抬眸,随即低眉落笔,片刻军令拟定,冷着脸递到卫希颜案前。
这是一份调兵令,从驻倭国虾夷岛的宋军大营调兵曷懒路,接收金军弃置的城寨——这是七月以来的第四份调兵令。
卫希颜眉眼含笑,“机宜辛苦了。”
叶清鸿闻言脸色更冷,果断别过脸去,扫了眼大案上散开的军报,问她:“军情有异?”
卫希颜一边在军令后签名,一边回她:“金人的动向有些奇怪。”
“……您是说迁户弃城?”
“嗯。”卫希颜盖上北伐制置大使的大印,召进亲卫送出调兵令,这才继续说道,“之前,曷懒部女真只是弃了那些不重要的小寨子;之后,连大城大寨也弃之而去——西面:曷懒城西北的惠山寨,长白山东麓爱也窟河寨;东北面:浑蠢水(珲春江)的留可城,潺蠢水的坞塔城;北面:星显水的阿鄢恰9蓟胝!□
她扬了扬眉,“这就等于是金人以长白山和盆搦岭为界,西面退到长白山以西,北面退到长白山以东,东北则退盆搦岭以北——将长白山以东以南的大片土地,即大半个曷懒路都放弃了。”
叶清鸿斜她一记,“这难道不是您说的‘金人收缩防线,以退为进之策’?”
卫希颜笑了声,道:“的确,金人期望我军与高丽在曷懒斗个两败俱伤,再收渔人之利;但战线收缩得太过了,弃地也弃得太利索……所谓,事出反常必有妖。若说这是曷懒部自个的决断,我是不信的。”
她顿了顿,解释道:“金国和大宋的中央集权不同,像曷懒路、婆速路这些以女真部族为名的路就相当于地方诸侯,在驻军和财政上都有很大的自主权,比如每年征收的赋税,大约只贡三分之一给上京,其余三分之二皆归部族自留;若遇灾害年,也由部族自贴,上京是不发钱粮赈济的,顶多皇帝赐些财物表示安慰。现在曷懒部女真撤出了四分之三的城寨和土地,损失可谓巨大,但曷懒部能从上京拿到多少补偿?——不但没有分文,还会遭到上京斥责‘兵败失地’。所以,曷懒部不太可能就这么果决地大片弃地,甚至连‘胸脯子肉’都利索割下来送人。”
她说的“胸脯子肉”,即指爱也窟河、浑蠢水、星显水这些河岸平原的肥腴地带,是曷懒部女真的主要聚居地,自然是最不能割舍的——却也弃了。
叶清鸿便道:“应是上京旨意。”
“没错,只有金国皇帝的旨意才能让曷懒部这么做。至少是‘遵从上意’弃地,论过不论罚。”卫希颜说着又拿起最近的一份军报。
七月二十五日,第四军报曷苏馆路军情:金人迁女真户撤出复州,退守盖、穆二州。
至此,曷苏馆路的盖、穆、复、苏四州宋军已占苏、复二州,相当于占据了半个辽东半岛。
卫希颜敲了敲这份军报,说道:“第四军以苏州为后方,与水师战舰配合,对复、穆二州实行游击疲扰战术;而曷苏馆部女真还没有困迫到放弃复州的境地——撤出复州,必然也是上京的旨意。”
叶清鸿略一思忖,“高丽若攻下开州,就能威胁辽阳府。”曷苏馆路的穆州东邻开州,盖州北邻辽阳府,是以金军提前收缩防线,固守复、盖二州,为的是护翼辽阳府。
卫希颜赞同点头,“这是一方面,另一方面……”话未说完,就被门外侍卫的通传声打断。
她扬声,“进。”
便听靴声利落,国防军第五军都统制吴安国大步走入。这位进士出身的文官将领有着高大健硕的体格,一张面庞沧桑硬朗,不像优雅的士大夫文臣,更似打熬筋骨的武夫宿将,行动间浑然有力,好像每一个动作都带风一般,行礼禀道:“枢帅,探作最新回报——昨日酉时,高丽攻下渌州。”
“哦?”卫希颜起身走到公厅中间的巨大沙盘前,目光看向婆速路,“保、桓、渌,江北三城已下……”
“江北”是指鸭渌江北,“保、桓、渌”是指鸭渌江北岸的三座重镇,即西为保州(辽宁丹东),中为桓州(辽宁集安),东为渌州(辽宁临江),共同构成防御高丽的一道河防线。五月末,高丽攻下保州,六月中攻下桓州,而今渌州也下,则鸭渌江防线尽破。
吴安国又禀报了详细战情,总起来说,就是高丽六七千人围城,渌州城内的金军没有等到后援,遂死战而破。
高丽拿下渌州后,再往北推进二百里,就逼近金国上京路的南部边界了。
吴安国语气却很轻蔑,“王氏高丽鼠窃之辈尔,岂敢直逼上京?”
眼下金人是兵力不足,方让高丽人觑空推进,若是威胁到上京路,面临的必然是金军精锐的全力反扑。
所以,高丽人的目的应该是……他的目光都看向开州(辽宁凤城)——在保州和辽阳府之间,东南距保州九十里,西北距辽阳府二百里。
卫希颜的目光同样落在开州,将保州、开州、辽阳府三者连成一线,指挥棒轻轻叩了叩,“高丽军队的主力必定是在这一路。”
吴安国点头,转眼神色又是不屑,冷笑,“辽阳府,只怕高丽人吃不下!”
在辽国时期辽阳府就是五京之一的东京,城高厚固,攻城难度绝不下于燕京。他狡黠的一笑,“让高丽人先去吃也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