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熙眼望著最後一丝阳光从脚下一寸寸地消逝,终於尘埃落定般叹了口气。
虽是帝陵,一旦封死,也不过是个黑黔黔的陵墓罢了。墨黑的墙壁长长地延伸过去,深邃威严而不见底,只两侧的火把一个接著一个,随著地道不知哪里吹来的风而摇摇摆摆,明明灭灭,将诸多列队的侍卫们照成阴森的鬼影。
在汹涌喧嚣的嚎啕哀哭过後,不知何时,整个陵墓倏忽寂静下来,不闻落针之音,更显诡异。然而退位的熙帝却毫不在乎。此时他病体虚弱,微一抬手,便有身畔忠心耿耿的心腹上前,搀扶著他慢慢往那望不到底的地道走去。
李熙叹了口气,道:“苦了尔等陪著朕了。”
一旁那几个心腹正是心潮澎湃之时,知道此生就将陪著骄傲的主子、在这黑黔黔阴森森的地方等死。此时听了这句歉疚的话,立时都泪湿盈眶,这九五之尊、这昔年风云不改其色的主子、这文韬武略恩威并重的主子,如今已是将自己活埋了,却还顾念著他们几个奴才……
几个人顿然噗通噗通跪在那坚实冰冷的地上:“皇上,奴才们陪著皇上,不苦……”内中那几个随侍多年内侍,更是纷纷泪流满面,语音哽咽,这皇帝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一变一化,他们哪里有不清楚的呢!
这些年来,哪里不恨哪里不悔?恨的是,皇上竟然为了那一个,将这後宫三千、大好江山、两名少主、荣华富贵和人间万千都抛却;悔的是,当初竟未规劝著皇上不做出那些自毁的事儿来!
主子这麽多年来心心念念捧著的,全都在最後被他一一捏碎,主子心中该有多麽苦……才至於今日竟要整个合欢宫曾参与此事的人都进来陪他活葬!
李熙如今已是七魂丢了六魄,耳旁虽是心腹近人们的哀泣,却模模糊糊的仿佛听不见似的。他只是一小步、一小步慢慢前行,吱呀一声周围的侍卫推开两扇大门,便见金灿灿满目辉煌得耀眼。
众侍也停了哭泣,纷纷簇拥著皇帝前行。此时眼前乍然开朗,一座开阔的大厅,正中便是龙椅、龙柱,分明是朝殿的模样。
李熙脚下不停,继续往前,转过几个密道,又不知下了几层路,才见著真正的帝陵。只见一座恢弘开阔的大厅,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陪葬物品,又有金银巨大的雕塑,以及许多精美宫灯,多宝阁上玲琅满目,石壁上更是雕刻著许多歌功颂德的画儿。
那大厅中央一座巨大的玉石棺材,正是今後李熙要躺的地方。
李熙慢慢沿著墙壁行来,手掌不自觉地抚过高低起伏的壁画儿,忽而行到那年西征的故事上,手掌哆哆嗦嗦再也举不起来,一颗泪自颊上滴落下来。
他依恋地随著那壁画且走且停,终於耗尽了全副心神来到中央石棺之处。
这巨大的棺材在高高的石台之上;此时棺盖开著,李熙著人扶了他上去望,看见极其宽大的石棺内明黄的绫罗绸缎铺著,显出两个人的身形来,一面是空著的,一面已放了一套男子衣冠──正是昔年乔云飞初初被掳入宫时所著的那套。
他慢慢佝下身子,依恋而细致地抚摸过那套衣衫;又拿起其中一点一点的各色旧物仔细把玩抚摸,足足看了一个时辰。
等到李熙看完了,也不传膳,也不休息,只托著内侍们的手,慢慢绕过陵殿後侧两面影壁,然後便停下了脚步。
眼前,犹如数年的光阴回溯而来。
一草一木一亭一阁,以及走过院子而到的宫殿,正是合欢宫的模样。
这宫殿,竟是整个地被搬了过来。
李熙乍然一望,便几乎厥过去,又慌忙地挣脱了宫人们托扶的手,踉踉跄跄地朝内奔去。只见那一殿一室,一物一宇,空荡荡虽无一人,却仿佛都有那人的影子!
仿佛全身的力气又回了过来,他急匆匆地一间一间屋子找去,终於在最後的寝殿之内怆然跌坐在地,只巴著手掌中的一柄宝剑,跪伏著终於嚎啕大哭:“云飞……云飞!朕错了……朕对不起你……”
这些年来,深重的悔恨自恨懊恼及心痛欲碎,往日里只如一点一点的腐水滴滴滴落心田、腐蚀著他的心他的骨他的血肉,如今终於如澎湃的大海,汹涌澎湃地滔天巨浪般打来,几乎将他整个打垮──终於明白他毁掉的,原是他自己的心。
如今一切都迟了。
他唯一能做的,便是不去看不去想不去问,犹如行尸走肉般活著;等到儿子们初初长成,心底的那一口腐朽发臭的黑血,便禁不住地喷涌翻滚出来!
活埋了自己吧,活埋了那些罪恶,活埋了那些帮凶,活埋了这一世吧!
昔日的那些人,他一个也没放过,羞辱过他的、陷害过他的、折磨过他的──包括他自己,如今罪有应得,该是一个了结的时候!
“啊啊啊────”犹如鬼哭狼嚎一般的声音,终於自这“合欢宫”中爆发,响彻了整个黑暗的陵墓。
(6鲜币)後宫记事(四十二)HE分支
熙帝自请入陵之事,已是喧喧嚣嚣地传遍了整个大江南北。
他在位期间,先是平了外戚乱政之事、灭了那数股嚣张跋扈的贪官,年纪轻轻收回皇权;其後又亲征平了西北乱战、击破封泰掳掠,轻赋税、近贤臣,後宫美人寥寥,不贪财、不好色、勤政事、远妄伶,国威强盛,外间看来,端得算是一位圣明天子。
这下子虽则亲子继位,上皇却自请入陵,算得上是将自己活活埋了,还下了一封罪己诏,不由得令时人议论纷纷。
西北边塞小城边,正是寒风凌冽。
一名男子急匆匆地自城中回来,来不及接下披风撒开风雪,便匆匆入了内室。
室内倒是温暖宜人,一团热气将那披满了风雪的披风,顷刻间便融得水淋淋一片。
这披风的主人,此刻却仿佛毫不在意冰水的浸透,只是跪著仰望眼前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