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大人恕罪。”沈浊后退两步跪倒在地,神思还留在那句“别脱了”上,久久无法安宁。
若是鹤栖寒多看他一眼,便能明白少年此时神思不属,宛如被妖精勾了魂。
但他没有。
鹤栖寒未发一言,穿着中衣浸入灵潭。
灵潭水温热,浸入肌肤,浓郁的灵力压抑鹤栖寒胸膛中的滚痛。他微张着唇,无声地喟叹。
若是沈浊非要仇人身败名裂,死得一丝不.挂,他也不是不能接受。
可他不比沈浊精力旺盛,拖着病体支撑那么久已是极限。再这么慢悠悠又磨人地脱下去,不用沈浊动手,他自己便要倒地不起。
池中人端坐着,肌肤苍白,宛如神祗。可望不可即。
凡尘的水浸湿了他的衣衫,勾勒出他修长的身姿。水流散开,化作点点灵气氤氲的青莲。
漆黑的眸子乍然睁开。
鹤栖寒手掌翻印,试图收回那些擅自溢散的灵力,却无济于事。
沈浊机敏,这样下去,他会被发现真实身份。
鹤栖寒猛然起身,抖落的水珠激起涟漪,暂时湮没了带着灵气的青莲,他漠然地向少年下逐客令:“出去。”
沈浊无法出去。
少年周身魔气膨胀,跌坐在灵潭旁,曲着长腿,神色痛苦。
鹤栖寒心中一紧,顾不上沈浊的魔气反噬是真是假——是假的更好,他能更早杀青——起身上了岸,来到他身边。
少年止不住地挣动,鹤栖寒抓住他两只手腕,逼迫他无法掩藏自己。
沈浊的眸子忽然恢复清明。
一道剑气点在了鹤栖寒的后心,狠狠贯穿。
下一瞬,鹤栖寒的身影已从沈浊面前消失不见。
殷红的血晕上早已湿透的中衣,鹤栖寒指尖微颤,掩饰心中狼狈的羞耻。
作为一个高傲而不知情的仇敌,即便身受重伤,鹤栖寒冰冷的眸中也酝酿着怒火:“你找死。”
沈浊漠然地起身,手中长剑出鞘:“是你找死。世上还没多少人有胆量玩弄一只魔。”
有了纸上苍生后,沈浊的剑气已能与魔气浑然一体。
剑光宛若霜雪,直直刺向鹤栖寒的命门。
这一剑杀不死当年的他。鹤栖寒等着沈浊拿出与消解心魔相趁的实力。
剑光在鹤栖寒掌下破碎。
鹤栖寒光着脚,在地上踏出一个个染红的湿印,步步逼近了少年。
鬼气咆哮着,要将沈浊撕碎。少年身上逐渐有了伤口,宛如烈酒的气息,夹杂着血腥味,逐渐弥散开。
剑气与鬼气对峙。
鹤栖寒与沈浊只有两步之遥,却一时无法寸进。
沈浊微微仰起头与他对视,唇角竟然勾起一抹笑:“我方才头痛,终于想起来了,确实是你负了我。”
鹤栖寒严肃地演戏:“是你……”
他似是回想起了什么往事,鬼气溃散了一瞬,而后重新凝成了见血封喉的利刃。
一瞬的松懈已经够了。
一阵地转天旋,鹤栖寒背已着地,蹭起一阵火辣辣的疼。
他的指尖抵在沈浊的心口,而沈浊的剑指着他的眉心。
烈酒的味道愈发浓郁,鹤栖寒胸中的剧痛安分了许多。
霜雪龙吟忽然兴奋,一阵阵空虚催促着鹤栖寒的身体,让他恬不知耻地凑上去,抱紧沈浊。
鹤栖寒面维持着与沈浊针锋相对的气势,撑着地面的手指却忍得恨不得将地面挖烂:“我骗你一条命,便还你一条命。要杀便杀。”
他忍着良心的痛苦,凶神恶煞地挤出一句:“莫要幻想我会收你为徒。你这等魔物……”
少年漆黑的眸中起了笑意:“我是不是还没与你说过,我已经有了一个很好的师尊。”
鹤栖寒闭了口,压抑住眼底的惊讶,冷硬道:“不可能。”
“他不介意我是魔,但很介意自己身上有疾,却为了我忽略自己的伤病,三番两次地逞强。他以为我看不出……”沈浊的声音放轻了,“哪有这么好,又这么傻的人呢。我欠他的太多了,想侍奉他到死,还想许给他我的下辈子。”
沈浊的想法让鹤栖寒有些惊讶。觉得这孩子没白养,却又觉得孩子大了,心中欣慰与些许失落交加。
鹤栖寒打起精神演好最后一出戏,冷冷地道:“要杀便杀,说这么多又有什么用?”
当啷。
下一瞬,沈浊的剑掉到了地上,持剑的手按住鹤栖寒的后脑,将他压向自己。
他在鹤栖寒的眉心印下一个亲吻。
珍而重之,却缠绵悱恻。
鹤栖寒的手按紧了沈浊的心脉,手下热得惊人,心跳激烈。
只要他一掌下去,沈浊便会命丧当场。
那只能杀人的手推了一下沈浊,没推动,倒像欲拒还迎。
鹤栖寒:“……”复仇剧本变成了师徒情深。
淡淡的郁闷。
他实在想不通,自己是在什么时候掉的马甲。
耳畔传来沈浊的轻笑:“早就想对你这么做了。从梦中重温青州那夜,你给我油纸伞时,我就想不管不顾地亲亲你。可那时你像高高在上的仙人,只是下来布施,我若是亵渎了你,日后要进地狱受罚的……”
就算鹤栖寒躺在病床上,他也不敢亵渎的。于是只敢借着师尊的好心,在两人无法相认时,偷偷一亲芳泽。
鹤栖寒眼中闪过讶异,想明白那晚两人同处一梦后又有些退缩。
生怕沈浊此时再咬他一口,再咬哭了他。那他的面子还往哪搁。
少年含着笑告诉他:“送给大人的那条系带,是我在墙根下为你挡风时,悄悄偷来的。那时这个颜色,整个奈何城只有你我身上有。”
这是要让鹤栖寒“死”得明白。
鹤栖寒蒙受了“剧本被徒弟篡改”的打击,淡淡应了一声,让沈浊没事就赶紧回去。
沈浊眼眸中露出些许无奈:“你打我打得太狠,我要调息好才能回去。”
鹤栖寒:“哦。”
仙人只穿着中衣,拖着重伤的身子重回了灵潭,周身灵力肆无忌惮地膨胀,霎时间,满潭青莲盛开。
鹤栖寒身上中衣轻薄,染了淡淡的血色,端坐在青莲之中,宛若浴血受罚的谪仙。
他面无表情地推演出掉马的经过,内心木然地朝着灵潭一掌拍下。
惊涛拍岸,岸边正在打坐调息的无辜少年,迷茫地被卷进了漩涡。
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接住了他。
水底连接着另一个地域,周遭阴气森然,白骨成堆。阴风吹拂过森森白骨,宛如冤魂啼哭。
是他们苦寻不得的白骨崖。
鹤栖寒轻轻叹了口气,想起沈茫说的,若是他想要,可以送他整个白骨崖。那灵潭底的传送阵大约是这人的手笔。
看来他们来奈何城的两个目的,可以一次性达成了。
少年滚烫的躯体忽然贴在他身上,鹤栖寒微怔:“怎么了?”
沈浊沉声道:“害怕。”
鹤栖寒从没听过他如此坦诚自己的恐惧,轻轻牵着他的手:“没事。拿到天心草就走。”
沈浊眸中看不见恐惧:“嗯。”
他的试探没被拒绝。
早在认出师尊时,他的心魔就已往一个大逆不道的方向发展。心中的欲念渐渐放大,沈浊一点点地蚕食着鹤栖寒对他的底线。
鹤栖寒拖着名为沈浊的包袱,让徒弟翻开森森白骨,果然在下面看见了生长茂盛的草药。
沈浊取过天心草,一眼便认出它:“就是它,师尊取吧,免得沾了我的魔气。”
沈浊的视线扫向周遭。
白骨崖比他上次来时,干净了太多。那些腐肉、尸身与残魂尽数消失,只剩下无害的森森白骨。
鬼王趁鹤栖寒来之前,清扫了白骨崖。
沈浊知道那人是为鹤栖寒着想,但他不会将此事告诉师尊。
他自始至终还是个卑劣的魔,却想让不因人热的仙人染上自己的颜色。
隔着衣衫,沈浊轻轻亲了一下鹤栖寒的脊背,蜻蜓点水般,没被发现。
沈浊像是偷到了蜜,眼中闪着光。
可他终究不满足,回到住所的当晚,趁着鹤栖寒昏睡,他又悄悄握住了鹤栖寒的手。
睡着的人察觉到束缚,指尖紧了些,却用力将沈浊拉进了自己怀里,声音含混:“别闹。”
鹤栖寒恍惚间觉得,有什么蹭了蹭他的锁骨,似是想咬,却没敢用力,便在锁骨一旁狠狠咀嚼着。
翌日起来,他水火不侵的里衣领口已泛了皱。
鹤栖寒怔了一瞬,对面前垂头听训的少年表示理解:“磨牙不是大事。”
沈浊遮住眼中的阴沉:“现在还不是。”
但几年以后,等到他能够抱住师尊以后,师尊便会知道,今日的放纵究竟养成了一个什么样的怪物。
鹤栖寒暂时不知道这个怪物的存在。
两人来奈何城的事情已经做完,收拾几日便要回仙道。
这日奈何城罕见地降了雨。
瓢泼大雨中,一人叩开了鹤栖寒居所的大门。沈浊去开门,却久久没有回来。
鹤栖寒心觉不妙,出门探看。
沈浊举着伞过来接他,鹤栖寒在伞下望见了门外的景象。
剑尊浑身湿透,伫立在门前,似有些颓然。见鹤栖寒来了,剑尊开口:“栖——”
鹤栖寒迅速关上了大门:“不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