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浊沉默了一会儿,最后问:“鹤栖寒……是你的真名吗?”
都用上真名这个词了,看起来发现了不少。鹤栖寒颔首:“是。孤云野鹤的鹤,‘夜栖寒月净,朝步落花闲’的栖寒。”
沈浊垂下眸子。
夜栖寒月净。
一声半夜鹤,月里羽人归。
都是极美的景象。
山空月寒,鹤鸣载人归。名字和鹤栖寒本人一样美得寂静。不发现则已,一旦决意接近,便不住发现惊喜。
——山间有花遍野,也有洪水猛兽。
鹤栖寒蹲着,衣摆落了地,衬得衣裳松散,一小段洁白的脖颈在阴翳中若隐若现。蝴蝶骨微微顶起衣裳,隔着衣衫随着呼吸翕动,生动得不可思议。
沈浊移不开视线,满脑子都是鹤栖寒的好,那些复杂的身世与仇雠霎时间被丢得无影无踪。
沈浊喃喃道:“好名字。”
鹤栖寒失笑,恍惚间以为两人错位了。上一次听见这句话,还是沈浊告诉他名字时。
这个问题无关痛痒,只能算前菜。他耐心等着沈浊问出更多问题。
关于灵力,关于他的身份,关于抛弃……
小孩却问:“师尊检查好了么?”
鹤栖寒听出他话中的抗拒,犹豫了一瞬:“多问一些吧。这里有天然的禁制,外面人多嘴杂,我怕是不能和你说得太详细。”
沈浊:“……”
“我没什么想问。”明明想知道又不敢知道太多,沈浊满脸写着不开心。
鹤栖寒起身,略带疑惑地扫了沈浊一眼,总觉得小孩子已经快哭了。
还说没什么想问呢,小小年纪眉头都要皱成川字了。
不问就不问吧,他能晚一天背上蒙骗抛弃小孩的罪名。鹤栖寒久违地用洗涤术净了手,如释重负地牵着小孩:“喜欢白鹤吗?我养了不少,等带你回去,可以——”
“阁——”空中传来寒衣阁弟子的声音,转瞬间被鹤栖寒掐断了。
沈浊仰起头,望向后面的传影阵——魔修的布置消失后,原本用来吸引鹤栖寒的传影阵便浮现了出来。
只是此时那些弟子们兴奋地说着什么,却传不出一丝声音,也得不到鹤栖寒的回应。
鹤栖寒抬手揉了揉额角。
空气中一片死寂。
鹤栖寒随手掐去了传影阵的影像:“……可以带你去看一看鹤峰。”
眼前一片空荡,沈浊心情复杂,却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咳嗽声,先是压抑着,而后愈演愈烈了。
他再也顾不上传影阵中的人叫的是“哥哥”、“阁主”或是其他什么危险的词汇,牵住了鹤栖寒的手。
魔气如同阴翳,笼罩了鹤栖寒,却是在帮鹤栖寒治疗。
魔气中的檀香味,这几日鹤栖寒已然熟悉。胸口的闷痛逐渐消解,他眼角泛红,声音沙哑:“你……”
“我会的……”察觉到鹤栖寒的痛苦逐渐平息,沈浊终于露出一点轻松的神色,“可能比师尊想的要多。”
“不错。”鹤栖寒道。
沈浊不错,这病发作的时机也不错,解了掉马的燃眉之急。
他发了封传讯给嫉恶如仇的谢剑尊,让他来收拾残局,自己牵着沈浊的手,缓步当车地继续往那股疑似妖魔之子的气息去。
一边走一边和小徒弟打着商量:“想要行拜师礼吗?”
沈浊摇头:“不要。”有种三道之首会聚齐,典礼上任何一个人都能把他按死的惶恐。
鹤栖寒提醒:“能收不少礼金和好法器给你。”
沈浊立即改口:“不要不办。”
他问:“我是不是要修仙道?”寒衣阁毕竟是仙修的宗门。
鹤栖寒惊讶于他的敏锐:“不修也可。”
沈浊仰头看他。
鹤栖寒补上下一句:“但会被平平无奇的剑修追杀。”
“……那还是修仙吧。”沈浊并不是很想知道,那个平平无奇的剑修,真实修为究竟有多高。
魔气恢复些后,他隐隐能察觉到鹤栖寒修为高得令人颤栗,却因为一身伤病而无法发挥充分。能让他避之不及的人……
沈浊忽然想起那个“寒衣阁阁主是狐媚子,勾引了仙、魔、妖三道最强者”的江湖传言。
丝丝缕缕的好奇折磨着他,让他想更了解一些这个人。
头顶飘来鹤栖寒的声音:“如今有什么想要的么?”
沈浊心不在焉:“想看鹤。”
“回去抓一百只给你玩。”鹤栖寒轻易许诺了鹤山中白鹤们的下半生。
沈浊微怔,觉着他师尊身份暴露以后,身子骨没见好,倒是有底气了许多:“师尊威武。”
在一处狭小院落的后门前,鹤栖寒停下脚步:“到了。”
清风拂过,轻飘飘的白色衣袖撩过沈浊的面庞,没等他伸手拨开,便灵巧地卷走,显出面前破败的木门。
沈浊:“里面有什么?”
鹤栖寒无辜:“什么也没有。”
“嗯?”
“先前有的,可能我们耽搁太久了。”鹤栖寒没多少懊恼,反正魔尊的信物没到,他就算找到了人,也无法确认,“今日无事了,先回去吧。”
“回别苑?”
“竹舍。”
“那个剑修……”
“昨夜赶跑了。”
沈浊:“……”不是说能一剑削了他们俩吗。
清风习习,鹤栖寒衣衫齐整,牵着他的小徒弟,走到宽宽窄窄的巷弄口。
转角处,迎面走来几个青年。
正是方才魔修传影阵中的那几个寒衣阁弟子。
一切仿佛回到了刚见面那天,沈浊被人堵在了小巷口,强迫着要将他带走,拜寒衣阁主为师。那时他引着鹤栖寒来到自己面前,抱着微茫的希望,被这人搭救。
如今鹤栖寒仍在他身前。
只是这一次,他真的有了师从,再也不怕寒衣阁弟子的空口指摘。
直到对面几个青年眼前一亮,对着鹤栖寒朗声道:“阁主!”
鹤栖寒、沈浊:“……”
好一声中气十足的阁主,鹤栖寒本就透明的马甲碎了一地。
弟子们与阁主有段时间没见了,乍一见面都兴奋得很,热情地给鹤栖寒汇报情况:“我们原本在青州边缘,看见了阁主的身影,赶到后才发现是传影阵,便顺藤摸瓜找了过来……这里有外道气息,我们就先过来,果然见着了阁主!”他们又看向沈浊,问:“这就是小师兄吗?”
鹤栖寒:“他是。但妖魔之子还未找到。”
坦然承认了沈浊的身份。
鹤栖寒视线有些不自然地垂下,对沈浊道:“他们说的……”
“我什么都没听见。”沈浊倔强。
鹤栖寒卡了一下,挣扎:“……你不用放在心上。”
“我听不到。”沈浊顽强地捂住耳朵。
鹤栖寒放弃了:徒弟说听不见,就当听不见吧。鹤栖寒对弟子们道:“他怕生,你们莫要惹他。”
寒衣阁弟子们纷纷把准备好给沈浊穿的小裙子收了回去,一脸纯良地表示都听阁主的。
寒衣阁弟子顾念鹤栖寒身子不好,簇拥着他进了一间暖阁。
鹤栖寒从外面沾了一身凉意,却在弟子们的簇拥下,逐渐驱散了春寒。
沈浊捂着耳朵:他什么都听不见,不管是什么“魔尊的信物还有三年才到”,还是“妖魔之子就在这附近”……他缩在鹤栖寒身旁,统统当作不知道。
小孩都快把头缩进鹤栖寒怀里了,弟子们纷纷劝道:“阁主抱着小师兄会不会吃力,我们可以帮阁主抱一会。”
周遭的气氛陡然凝滞了一瞬。
一直乖顺的小孩,从鹤栖寒怀里抬起头,懒散地扫了靠近他的弟子一眼。
平静的外表下,暴戾的阴影如同洪水,摧枯拉朽地席卷了那名弟子的神识。旁人也未能幸免,只是一瞬,在场之人尽是起了冷汗。
唯有鹤栖寒,因神识圆融广阔,未受震慑,只察觉沈浊有些不安,却未放在心上。
沈浊仰起头,眼中懒散尽数化为不安,似是不舍离开鹤栖寒道怀抱,轻声道:“我不想和别人一起……”
小孩性子独,被这么多人围着,怎么可能安心和别人一起。鹤栖寒指尖轻轻点在他头上,安抚了声:“没事。”又含着警告看向弟子们:“沈浊怕生,莫要勉强他。别让我说第三次。”
弟子们面面相觑:“……”
真的是怕生吗,他们怎么觉得小师兄都能吃人呢。
鹤栖寒眉目间已显出疲乏,弟子们知情识趣地告退。
鹤栖寒交代:“帮我看守青州那股外道气息的动向,不用打扰他,若是他离开了便告知于我。”
弟子们连声应下。
鹤栖寒牵着沈浊,缓缓回了竹舍。
弟子们带来了魔尊的消息,除了那墨玉信物还需很久才能送来以外,魔尊还提前透露了天心草的下落。
在奈何城。
奈何城在幽都的旁边。虽是人世,却也沾染了不少鬼气。
续命的药草,竟然落在阴曹地府的边缘。这是一条生死相随的路,实在太过另辟蹊径,鹤栖寒从未考虑过。
魔尊的意思很明确——他不会为难鹤栖寒。信物暂时送不过来,鹤栖寒空闲的这几年,可以先去找找续命的药草,活得开心些。
像是从未考虑过,鹤栖寒会拿了药草而后撕毁协定离开一样。
鹤栖寒知道魔尊不可能如此单纯,只是自负了解自己,认为自己不会背弃诺言。
这是一场不令人生厌的阳谋。
奔波了一天,鹤栖寒身子疲惫,勾起霜雪龙吟,剑魂似有若无地在体内摩挲,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对劲。他干脆起床干坐一会儿,熬过这一阵难捱。
灯火如豆,鹤栖寒垂下眸子,眼睫在灯下拉出长长的阴翳。
天心草……
若是往常,鹤栖寒或许便去奈何城,承了魔尊的情。
可如今多了个沈浊。沈浊出身幽都,去奈何城,或许会勾起他痛苦的回忆。
鹤栖寒举棋不定,又思及魔尊曾经那一声声,要风光迎娶他的诺言,鹤栖寒眸光冷了些,起身离开窗前。
人影在灯火下扭曲拉长,最终消失不见。
唯余灯火跳动。
回过神时,脚步已停在了沈浊房前。
沈浊与他同睡,房间从来不上锁。鹤栖寒进了屋子,见小孩蜷成一团,睡得安稳。
脑海有片段一闪而过。
上一次来看小孩睡觉,被人拖散了衣裳倒在床上,回想起来,倒有些羞耻。
鹤栖寒移开视线,却在小孩床边看见了几本散落的书。
——《桀骜魔尊的阁主小娇妻》。
鹤栖寒一阵头疼。不知沈浊为何要买这等东西回来。
他本人就在身边,徒弟却要买流言疯传的话本解闷,莫非他真人还比不上话本有趣?
好奇心驱使下,鹤栖寒捡起那本不堪入目的话本。
粗看之下,觉得粗俗不堪。细细翻阅,更觉粗俗。
却着实引人入胜。
有几页魔尊的名字与插画里的人脸被人愤怒地撕掉,但并不影响观看,鹤栖寒并不会将里面的人代入自己,只觉话本跌宕起伏,刺激而让他大开眼界,令人欲罢不能。
——做任务时鹤栖寒为了保持人设,免得潜意识穿帮,连市井小说都没看过。如此激情的话本,还是第一次见。
越是没见过,越看得深入着迷。
“师尊……”沈浊的声音从身旁传来,熟睡的小孩不知何时已经清醒。
鹤栖寒乍然回神,一向冷静的眸中带了点茫然,对上沈浊震惊的目光。
沈浊目光如火,恨不得一把烧了鹤栖寒手中的话本,幽幽地问:“话本好看吗,师尊?”